第四章 越美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夜晚对人的意义是纷繁的。

    于十几岁的自己来说，那曾是学习到周围住家的灯都一盏盏灭了，自己才合上书或者电脑，倒在床上休息的时光；那是偶尔和同学在外面撸串，就着月色从啤酒淌进喉咙，星星照着他们偷摸翻进宿舍的身影；那也是工作后熬夜通宵，褶皱的衬衣和手边的咖啡。钟奕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静静地闭着眼。又是从某一个晚上开始，夜晚模糊了星星，模糊了月亮，模糊了人间烟火。

    一开始的一切都没有引起钟奕过多的注意，毕竟只是莫名其妙下了晚自习后直直地撞上学校门口的树。直到后来类似的事情发生多了，比如爬楼的时候踩空，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绊倒自己，才让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他至今记得自己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得了夜盲症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找到一直对他多加照顾的生物老师，做出询问知识点的样子，佯装镇定道：“老师，如果是后天夜盲症的话，是不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治愈？比如书上说的补充维生素A。”老师和善地回答：“嗯，暂时性夜盲的话主要是因为维生素A在摄入或者吸收过程中的不足导致的，所以可以通过饮食调节改善。”钟奕知道自己当时是如此地草率地因为恐惧而抱着一个相对安全的答案得过且过。那天回家的路上，他把自行车停在药店的门口，进去买了几盒维生素A软胶囊塞进书包里，放在一摞模考卷子前。

    考完高考就告诉父母，就到医院检查，钟奕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人知道这个从小到大的天之骄子在凌晨关着门，房间里灯火通明的刹那，心下是多么无措与恐惧。但到底是一直接受着的教育敲打着他，让他不能在高考前开这个口。为了保持一个状态，他不敢先一步自乱阵脚。纵然承认这样一个教育体制是有些畸形，但他总要给出一个完美的句号。

    再后来的事，比如在父母惊异焦急的神色前终于难受地痛哭出声，比如被真正的确诊，比如之后长达几年漫长的、丝茧般绞住了心脏的无声崩溃与连绵的痛苦，都成了钟奕晚上失眠的主题。命运总是给人一种揭开帷幕之感。或许每一秒都是崭新的瞬间，只是生活早就写好了既定的结局。也许是想教会人们，未来到底不是期待之中，而是不可抗拒。

    可是有些意外，是翩然美丽的。就像身旁静静蜷缩着、安然酣睡着的少年。钟奕曾经不理解那句“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直到跪在绝望脚下，被收缴了勇气，才懂得何谓“看命运光临”。所以总有一日要归还的少年，要归还的幸福时光，也化作恶龙，在夜晚降临时，成为让他喘不上气的束缚。

    钟奕再也许不出信誓旦旦的诺言。

    他不知道感情是否真的会让人痛苦。或许何池不会向他索要承诺，可是如果这背后是两个人默认的“钟奕给不起”，那自己这份如释重负里便永远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刺向那一颗泡在幸福里的心。

    可是……钟奕轻轻把手凑近何池安静的睡颜……幸福也是如难过一般真实的感受。由难受生发的幸福，由幸福生发的难受，像是一个正向反馈循环，柔肠百结，甜蜜苦恼，与“喜欢”有关的，都是身旁这个人的慷慨给予。

    一整个夏天啊。一个行走沙漠的旅人，在白天能拥有这份清凉，也该让他知足了。